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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痛感的痛——《洞見》節選

無痛感的痛#

毫無疑問,有些人透過冥想訓練,可以對某些難以忍受的痛苦產生基本免疫。1963 年 7 月,一位名為釋廣德(Thich Quang Duc)的僧人公開抗議南越政府對佛教徒的暴行。他在西貢(Saigon)(1) 大街上放下一塊墊子,盤坐蓮花。另外一位僧人在他身上澆了汽油,釋廣德說:“閉眼坐化之前,我誠懇地請求吳廷琰(Ngo Dinh Diem)總統對國民心懷仁慈,推行宗教平等之策,以保國家永昌。” 然後他點燃了火柴。記者大衛・哈珀斯塔姆(David Halberstam)見證了整個過程,他寫道:“整個過程中,身陷烈焰的僧人紋絲不動,也沒有一聲呻吟,他的靜定與四周人們的悲泣形成鮮明的對比。”(2)

這時你或許會爭辯,釋廣德根本不是從幻覺中得到了解放,反而恰恰是經受了幻覺的折磨。畢竟,實際情況是他被燒死了。那麼,既然他缺少劇烈疼痛的感覺,缺少我們在正常情況下與燒死相聯繫的感覺,因此沒有觸發必要的警覺,做出我們大多數人會做出的求生舉動,那麼可不可以說,他才是那個沒有了解真相的人?

我們 “正常的” 感覺、思想和感知中有哪些是幻覺?我集中闡釋的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有兩個原因。其中一個原因很簡單,也很實際:顯然,如果焦躁、恐懼、自我厭煩、憂鬱等令人不悅的情緒是某種意義上的幻覺,我們可以通過冥想驅散這些幻覺,或至少擺脫它們的控制,那麼我們就可以利用這一點。另外一個原因乍看之下更加學術化,但是歸根結底同樣有實用價值。佛教對頭腦的認識,以及對頭腦與現實之間關係的認識,真的那麼瘋狂嗎?釐清我們的感覺何時在誤導我們,有助於我們理解這些問題。在我們所感知的現實中,很多東西真的都是幻覺嗎?

這個問題引導著我們深入探究佛教哲學,這在主流的冥想敘事中並不常見。這類敘事自然更多地關注短期收益,例如減壓、提升自信等,但沒有深入佛教冥想的起源和繁榮的哲思層面。當然,像這樣把冥想當作一種純粹的治療工具,個人對現實的認知並不因此發生深刻的變化,也完全無可厚非。因為這樣做對你也是有好處的,也很可能對世界有好處。

儘管如此,以這種方式利用冥想,並不是選擇了紅色藥丸。選擇紅色藥丸意味著探究知覺者與感知世界二者關係之類的基本問題,探究我們對現實一般認知的基礎。如果你正在認真考慮選擇紅色藥丸,就不僅僅會好奇佛教世界觀在治療層面的 “效果”,還會從哲學層面去探究。這種看上去對 “真”“假” 概念顛三倒四的佛學觀點,從現代科學角度來看到底有沒有道理?本書後文大部分篇幅都在探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在純粹的哲學層面很重要,對我們如何生活也有影響。這種影響儘管有著明顯的現實好處,但總的來說,把它描述成 “心靈” 效應還是比稱它為 “治療” 效應更恰當些。

但還是要提個醒。嚴格來說,“佛教世界觀” 是不存在的。佛教在公元前 500 年前後興起之後不久就發生了分化。就像基督教有天主教和新教,伊斯蘭教有逊尼派和什葉派一樣,佛教也有明顯的分支,各個分支在某些教義上也存在分歧。

佛教大概可以分為小乘佛教(Theravada)和大乘佛教(Mahayana)。我冥想修習的內觀禪修(Vipassana)源自小乘佛教分支。那些關於幻覺的激進又廣泛的理念,則更多來自大乘佛教(釋廣德所修習的)。有些大乘佛教僧人甚至更為極端,秉持一種 “唯心論”,認為我們通過意識 “感知” 的事物實際上都是憑空的臆想。佛教思想中這個明顯與電影《黑客帝國》思想一致的分支,在大乘佛教中並非主流,在整個佛教體系中的地位則更弱。但即便是主流佛學思想家,也部分認可 “空”(emptiness)這個概念。“空” 是一種微妙的概念,很難用簡短的文字來描述(其實用長篇大論來描述也同樣難),但至少這層含義是可以肯定的:我們看世界時所見的事物,並不似表面看起來那般獨特、真切。

另外,還有重要的佛學思想認為 “自我”(就如你自己、我自己)是幻覺。從這個觀點來看,你所認為的產生想法的 “你”、感受情緒的 “你”、做出決定的 “你”,其實並非真實的存在。(3)

如果將上述兩種佛學思想放在一起 ——“無我”(not-self)和 “空”—— 就能得出一種非常激進的觀點:你的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都和它們展現出來的樣子不同。在大多數人眼中,這兩種思想就算不是瘋念,也是非常可疑的。而且,既然這些思想的前提認為人天然受到蒙蔽,那就不能任由人類的本能反應來阻礙我們探究真相。本書中很大一部分篇幅都在探究這兩種思想,我所希望的是能夠說明二者言之有理。

我們對 “外在” 世界和 “內在” 世界(頭腦中的世界)的自然觀都深受誤導,而且從佛教的角度來看,對這兩個世界的錯誤認知確實會帶給人很多痛苦。而冥想正好能幫助我們看得更清楚一些。

當我說要探究佛教世界觀的科學基礎時,我並不是說要去尋找科學證據來證明 “冥想能夠減少痛苦”。如果想要這樣的證據,很多現成的研究成果都可以取用,相關報導也很多。我也不是說要研究你在冥想並開始改變現實觀時頭腦中發生的變化。不過,我肯定還是會參考一些關鍵的腦部掃描研究的。

我所謂的 “科學基礎”,是指利用現代心理學的工具去探究下述一類問題:人類天性為什麼會容易被蒙蔽,以及具體是怎樣被蒙蔽的?幻覺到底是如何蒙蔽我們的?幻覺如何使我們遭受痛苦?幻覺如何使我們害他人遭受痛苦?為什麼佛教驅散幻覺的方法(特別是冥想法)有效?怎樣才算充分達到了冥想的效果?換言之,據稱在冥想道路的頂峰存在那種難以捉摸的狀態(有人稱之為 “開悟”),確實存在嗎?徹底看清世界會是怎樣的狀態?

所謂的拯救世界 —— 避免部落主義橫行全球、造成混亂和屠戮 —— 真的僅僅是淨化人類的幻覺就夠了嗎?“僅僅” 這個詞其實不恰當,它讓事情顯得好像很輕鬆,事實上,如果幻覺深植於我們的內心,想要驅散它,就真的要耗費極大的心力。不過,我仍然要說,如果能認識到為追求永恒而鬥爭也是為追求真理而鬥爭,這樣也不錯,只要我們致力於拯救世界的偉大使命,一石二鳥也是非常棒的!另外,這樣的想法也挺好的:人們利用冥想,嘗試著更清晰地看世界,在這個過程中減少痛苦,求得解放和自由,與此同時也廣泛助力了人性的發展,對個人救贖的追求推動了對社會救贖的追求。

在這個史詩般的探究過程中,第一步就是細細研究我們的感覺:痛苦、快樂、恐懼、焦慮、愛、慾望,等等。感覺在塑造感知、引導人生方面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不誇張地說,這其實比大多數人所認為的還要重要。它們是可靠的向導嗎?我們將在下一章探究這個問題。

(1) 譯註:現胡志明市。

(2) 原註:參見維基百科詞條 “Thich Quang Duc”,網址: https://en.wikipedia.org.

(3) 原註:出於某種原因,我將在第十三章中詳述,不過,在大乘佛教中,“空” 經常包含 “無我” 的含義。但是,在小乘佛教中,“無我” 通常與更廣義的 “空” 的概念是區分開的(“空” 的概念在小乘佛教中的重要性本來也沒有那麼高)。我在本書中使用 “無我” 和 “空” 的概念時,二者並沒有重疊;空” 的含義比大乘佛教中所指的更窄一些,僅指向 “外在”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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